張清華:冰虹詩歌,在冰與火之間
在這灼熱的國度里
語言必須有陰涼
——耶胡達·阿米查依:《情歌》
1.
我是帶冰的火焰
是雪天中翱翔的火鳥
當群星攏起灼熱
我正隨靈光穿梭
我是透明的火焰
黑暗和風霜不能覆蓋的顏色
殘月中夜鶯的歡歌
奉獻給最寂靜之地……
這是屬于天空和大海的語言,“帶著透明的火焰”的“群星攏起灼熱”的語言。它通體光明、澄澈、滾燙、溫暖,帶著它耀目的“黑暗和風霜不能覆蓋的顏色”,席卷起人間的凡塵和憂愁,帶著那塵世的靈魂向著潔凈安詳充滿愛意的天國飛升。一切猶若歌德《浮士德》結尾:“永恒之女性,引領我們上升”。這歌者手握著她語言的光芒,引導著被黑暗和寒意侵占太久的景致,朝著光明進發。的確,它是具有超度性的語言。
在我有限的閱讀經驗中,我幾乎從未見過有著如許持續而豐沛的情感含量的詩歌。也許這完全是出于不可遏止的愛力的驅動而寫下的詩歌。因為在我們的時代,似乎很難再見到這樣的詩人——她完全是以“人”、或者“愛人”的姿態進入詩歌的。正因為這個“人”的存在,她的詩歌才葆有了這樣單純、質樸、澄澈和優美的性質,當然也因此而具有了迷人之魅。我沒有見過冰虹本人,也無從知曉她的履歷,只是大體知曉她任職曲阜師范大學,有很好的學養。但單純從文本得出的印象,使我對她是一個“情感本位”的詩人深信不疑。自從波德萊爾以來,情感作為詩歌源泉的時代似乎已成為了歷史,世界的黑夜加上無意識的幽暗,使詩歌變成了粘稠的噩夢和堅硬的黑鐵。情感還能夠單獨支持一個人的寫作嗎?也許在無數純潔的人心,在私人的秘密世界里,還存在著這樣天真和至純的語言,但作為一種“寫作”,情感不可避免地被抑制、污染或者放逐到了紅塵之下、黑箱之中。
一個單靠情感寫作的人能走多遠?打開這本詩集,我想它的讀者們肯定也有這樣的擔心??墒强纯催@位寫作者的自畫像就知道了,她一直興奮地兀自不可遏止地飛奔向前。這首標明《BH》的詩,無疑是她個人的一個自白。從這部詩集里,我看到了一個不知疲倦的抒情者,一個令人驚嘆的生命,一個懷抱著火焰與冰雪的奇人,一個單純至極、豐富至極的歌手,一個一路奔跑著撒播鮮花、愛和柔情蜜意的信使,留下虹一樣絢爛、冰一般剔透的詞語?;蛟S整體上,它也可以看作是一首漫長的不斷延伸變奏著的情歌,仿佛《無窮動》旋律中的一個個片段,無止無盡,自動綿延,隨意粘結,可分可合。我甚至疑慮,一個人怎么可以有這么多的熱情燃燒,可以有這么持久的耐力,這樣不可動搖的信念?
這樣的動力與源泉來自哪里?
2.
以閃光的碎片組合成一束七彩弧光,在寬廣的晨曦里迤邐綻放。事實上,不妨可以將這個抒情者看作是一個“虛構”,是她整體上要建立和描畫的一個形象,這是有十足的文藝復興氣象的、類似提香或波提切利筆下人物的形象:豐滿、自然、健康、性感,搖曳多姿,有如泡沫中誕生的愛神,或者身披鮮花的仙子一樣的人物,她不斷用她健康的、奔涌著的生命激情隨時隨地撫愛著親人、引導著眾生??梢哉f,她虛構了自己的愛情——不是為了他人,而是為了自己,不是為了展示自己的富有,只是為了顯現那愛的博大,和永恒的不息之力。之所以作這樣的理解,是因為我看到她將一切自然與社會的事物與際遇都擬人化了,變成了“愛的隱語”。比如——
而當你浮出海面,請把你的甘露
播給這朵瞌眼欲睡的暗花吧
星星正歇在海上,點燃你
愛的雙眸,再把你的畫筆
拿起,對著我夜的身軀微笑!
對著我微笑吧。讓你的靈魂安歇在大海里
用你神秘的聲音對著我耳語,敘述美人魚的愛情
再用你銀亮的湖光為大海洗滌黑暗
就用你眼睛的柔輝給我做月光吧……
這是《給鏡湖》中的詩句。持續的力量猶如大海的波濤,寬闊,柔情,這是自然的力量,或者至少是她學習自然和理解自然的結果。說它博大,正是在這樣的意義上,人的力量永遠是有限的,纖細與扭捏,作為“小女人”的想象并不適合冰虹,這是我樂意肯定她的原因所在。也許只有“以愛為宗教”的情懷,才可以實現這樣自在和坦然的表達,才可以做到單純但并不簡單,細膩而絕不忸怩。健康的詩歌來自健康的人性,來自對自我的健康而美麗的期待和信任。即便她要表現一點悲情或者傷懷,也是這樣的充滿犧牲與泰然的:“而死神/面對我體內的火焰悄悄退縮/它窺視著,并且越離越遠……//其實我最愛大海之藍/如果它真的愛我/就帶我去海的碧波”(《死神的擁抱》)。你真的沒辦法不欣賞這樣的句子,這樣的豁達境界和坦蕩襟懷。
一個奇跡——我想,這是誕生和存在于當代文壇的一個奇跡,它和當代詩歌的歷史譜系之間,與各種運動著的觀念詩歌的潮流之間,都保持了適當的距離,也正是因此而顯現了它的價值。詞語如此單純和美麗地完成了它的表達,憑著本能,能指,在透明的玻璃或者空氣般的空間里,完成了它們流光溢彩的旅行。當我單個地拿它們來審視時,也許會注意到它的隨意即興之處,但一旦整體相加,它們卻天衣無縫地連綴在一起,像一串枝葉紛披的花環,一束晶澈燦爛的珍珠,互相映照,彼此搖曳。
想象力是它們的生命力所在,它使單純的世界里呈現出七彩的折光。這是蓬勃的、活潑的和集合了青春與成年的奇妙的想象力,是它使這部詩集的意義產生在光明的情愫中,而不是無意識世界的深淵里。某種程度上,這也是“反現代”的姿態:不帶陰暗和偏執,拒絕幽晦和暴力,呈現著“冰”與“虹”的晶瑩與光明的性質。它的意象世界呈現了單純與豐富的矛盾性質:花園般絢爛,叢林般繁密,大海一樣澎湃,但也像空氣一樣透明,自然一樣直觀,呈現為奇思的發散與情愫的的聚合的統一。“這是十三月,我多活出的月份/水藍的地,金黃的天,嫩紅的枝芽/古老的月亮——搖落了幽谷的霧嵐//在我必經的海岸/你的眼眸格外地含情/正像我最唯美的夢幻”——
哦,我的十三月
黯淡變成了發亮的語言
凄楚的花樹有了微笑的臉
閃光的月份啊,它的唇邊
撒落了最生機盎然的鳥語
和女兒們最溫柔的迷戀
“我終于走過了十二個月的冰線/來到這里/月輝的溫馨懸在天地之間”……這生命中“多出”的一部分,居然可以這樣來表達——“十三月”,多么直觀又充滿妙想的一個創造,在常識的邊界處,它脹破了我們經驗的繭殼,將一個也許是隱秘的個人經驗,處理到如此單純與美妙的境地。
3.
月夜
她化作一只火狐
在你的血液里游走
親愛的,請帶她去
那秋日青色的山崗……
這也是火焰的語言。一只黑夜中的《火狐》,它的幽暗已被什么照亮。你會感嘆,“她豐沛的情欲如此健康美麗”,因為這“體內的火焰”同時也渴望著“大海的蔚藍”,它們構成了冰虹詩中的穩定的張力與自我控制。就像我在開頭所引的耶胡達的詩句一樣,她明白一個詩藝的辯證法,從內部即設定了燃燒與冷卻的平衡,設定了“冰”與“火”的對抗,以及持續的抵消和平衡,以此實現二者的膠著與復調的協奏。事實上,也只有在與冰或水的冷卻作用下,這火焰才會放射出詩意的光芒。
因此,要是把冰虹的詩歌完全當作本能或自發意義上的詩歌,顯然是不夠的。當我們要強調她與流俗的區別之時,也不要簡化她的熱力與豐富。某種程度上,它的純潔同作者“性別”有著內在的關系。我曾說過一個觀點,“女人永遠比男人更純潔”——意思是說,即便是女人表達的情欲,同男性世界的表達相比,也是純潔和高貴的。如果這個意思可以借用,那么我想說,這些不光是屬于天空的語言,不光是冰雪般純凈的情感意緒,它們也屬于“火”,充滿著“欲”的意味,但這絕對是健康的欲,同樣具有文藝復興時期繪畫一般的本能與天然意味。
無獨有偶,我在一篇美國人寫的文章中也看到了類似的表述。這位叫做安·芭·斯尼陶的女性批評家,為女性寫作中的“色情”氣質作了十分到位的辯護。她認為在男性的“色情文學”中,所表達的是一種富有侵犯性與演示性的過程,然而在女性的敘述中,“性是沉浸在心甘情愿的、浪漫的氛圍中的,是暗示的而不是演示的”。“女主人公的身體充滿活力,仿佛每一個細胞都在歌唱”。這仿佛就是為冰虹所說。在很多情況下,女性欲望的展示是通過對“女性主義”的歸屬來建立其合法性與美感基礎的,簡單說,是由于“主義化”了,所以欲望的表達具有了無可置疑的合法性。這當然沒什么錯,因為它是造物主的意志,天理使然,是上天對女性偏袒和庇佑。冰虹當然要享受這樣一種優待,但我想說,她冰一樣透明的語言和意識,更有效地控制了這“火”的力量,使之升華向隱秘的美,成為照耀她性別花園的溫熱的光。就像這首《凌波而行》,:“你是否見到了/這凌波而行的花朵?/奧菲莉婭般潔白”——
在暗夜的湖泊,水一樣透明
燃著來自春天的溫柔
“偶爾,她會醉臥于月光/令夜色明朗星星顫栗/搖曳天空的夢波”。 火與冰的交融與平衡,在這里演示的是多么自然而然。還有這首《魚翔水》,它可以說是“耶胡達式”的表達的范例,內部是“灼熱的國度”,但外部卻保持了合適的“陰涼”:“今夜/我的夢又爬上了月亮的藤蔓/貼緊了你明月般的心房/如魚翔水,充盈著生命的能量”——
這清澈明朗的夢鄉……
花香隱約 我的玫瑰正開得嫣紅
在你必經的路上
這樣的“欲望書寫“確不太像是“女性主義”的觀念產物,它只是來自健康與自在的本能。女性主義也許帶上了太多偏執化、對立性的情緒,帶上了對另一個世界的有色眼鏡。但在冰虹的詩中,你不會看到一絲對另一個世界的哀怨或忿怒,反抗或逃避,看不到小女人的幽怨,或者臆想癥的偏執,有的只是伊甸園式的天光與酮體,“史前”的天真和愛欲。甚至在“母性”和“女人”之間,她也保持了美妙的多面與平衡——同樣不是出于自覺,而是靠了本能。這不能不令人吃驚。
拉雜下來,已說了不少,照常理或許還要說點“問題”,但我又感到遲疑,因為按照某些所謂“專業性”的眼光來要求冰虹,是一種戕害,果真那樣,可能反而要陷天然于流俗了。
于北京清河居